诗剧形与影修订版

读《形与影》这一组诗，有点像读庄子，也有点像读尼采，甚至有些像读佛经。这组诗可说是以形而下写形而上的最佳例证。

——洛夫

庄晓明有一组《形与影》就可以站住了。

——叶橹

读完《形与影》这一作品，我的感觉确可以用“震撼”来形容。我感到，我已经读到了这个时代非常优秀甚至卓异的作品。

——王士强

序曲

沼泽之马

与梦竞走之马混乱时空之马无人能驱鞭之马倒骑人类之马虚无之马形说（一）“我”是谁

“我”居住于躯体的何处部位现在，我自虐地割除皮肉，一种剧痛的快感

证明着“我”的存在

但这些割除的皮肉，它们痛吗它们很快又冷，又腥，像一堆陌生的垃圾

——“我”难道曾在其中驻扎

我不停地割除皮肉，要割至何处界限

才能触及“我”，并将之驱逐出来

当然，你不能回答——因为一条影子

从未能使我疼痛

形说（二）

我的影子的缺失

为了一缕风流过

缺失的周围，是溃疡，结核，癌细胞

一缕风流过，挤出一条甬道

但不能治愈它们

一缕风流过，寻着曲折的甬道

它不能如弹孔，简洁地从胸前透到胸后

只是蜿蜒流入了深处的一片山谷

有着旷古的静默

一缕风流过

无法治愈扩散的溃疡，结核，癌细胞

只是暂时舒缓了呼吸的急促

形说（三）

暮色缓缓降临，事物的影子愈来愈重

直至失去边界，将自己吞没

现在，我端坐于自己的黑暗

仿佛绝望的溺水者，当穿过最初的恐惧

便是粼粼的幻象，回忆的甜蜜

从一个不可知的深处溢出

沙发，桌椅，书本……亦开始浮游

发出水母的光晕

然而，路灯亮了，帘隙探入一只手

我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浮起

仿佛深水的潜泳者，被浮力排挤

徒然地向下划着四肢

形说（四）

谁能拒绝，一个天使般袒露的女人

我们攀着对方的肉体，以为攀着天梯

直至喘息着分开，才发觉仍躺在各自的原位

但我们别无选择，惟有再次重复

并发明一切的药物，动员一切的技巧

以求不间隙的运动，逃避无所不在的虚无

但无孔不入的虚无

却借机更深刻地侵入了我们体内。

形说（五）

一堵墙

当光线扫过某个角度

便粼光一闪

一堵墙。可能高不过三英尺可能手指轻轻一弹，便窗纸般洞开然而，我们只是默默对视着以冰的漠然一堵墙，只存在于我们漠然的视线我们回避它，仿佛它的后面有一处巨大的深渊风吹着，鸟鸣着，在我们之间一堵墙，只是一道影子

形说（六）

徘徊雨的边缘。一半雨中，一半雨外

我的伞，一边垂着孤庐檐滴，一边遮蔽炎日暴晒

无人觉察我的尴尬，以为是一种高超游戏

一道影子的雨帘，从我的中心冷冷劈下

使我痛楚而着迷——我构思着两个自己

雨帘的两边嬉戏，叩问。或相互亮出刀剑

但一场雨总有消歇的时候

分裂的我又将如何复位

形说（七）

荒诞的宿命

嘲弄着我的谨慎

一个又一个的偶然迎面撞来

每一个偶然，都充满各种可能

与各类歧路相接

所谓的必然，只是一种珠子穿线

来自身后的影子

珠子在地面乱滚

我时而捡起一粒，穿上我的宿命之线

如摸骰子一般

形说（八）

我静静养着胃病

听着窗外的嚣喧

世界的胃口真好，什么都可以吞噬

钢铁，塑料，垃圾……或显或隐的罪孽

它无须知道食物的毒性，更从未打一个饱嗝

似乎它贪婪无底的胃，是一种永恒

只有我独坐发呆，伴着虚无的影子

为自己虚弱的胃，诊治出各种疾病

形说（九）哎哟！我差点儿摔着牙缝塞了块肉，正掏着分了神。没办法，我总是为这类小事儿操心。一只蚊子一条老鼠，都会使灵感无法安顿。当然，我们也设计了无数的盔甲，防弹服，围墙国界，民族，信仰……然而并不见效，保护层内，反而滋生了更多的虫虱，瘙痒难耐，令我恨不能剥了自己的皮。但这暴露的问题更多：色盲，关节炎气管炎，心律不齐，高血脂高血压，胃溃疡，肠梗阻，癌症爱滋，精神分裂……高耸入云的人类文明，便建筑于这样的百疮千孔，谁知什么时候，突然打个喷嚏，便摔碎了

形说（十）仿佛欣赏艺术，我们陶醉于这些女性的美丽。然而，仅仅是片刻功夫，我们便开始了冲动——拥抱？是的，这只是第一程序。然后——衣裙？是的，蜕去碍事的衣裙。这个只是最初有些障碍，需要摸索……但很快，便开始加速因为，人类都怀着一个梦——什么梦？说不清楚，反正与永恒沾点儿边。它影子一般从嘴唇，跳到乳房，大腿，及至生殖器——我们满足了？不恰恰相反，倦怠，惘然，无边无际的虚无——一如子宫的影子

形说（十一）现在，终于是黑夜了

我暂停了逃亡，似乎又与世界浑溶一体

然而，当我沉沉欲睡，寂静中

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缠在枕边

——那可恶的影子，无法洗涤的原罪，仍在追逼而且，借助于黑暗的广漠，它更加绝望地

将我茧裹于监狱的窒息

但我又不能撕裂自己的胸，取出肉质的心

血淋淋的红色，高高举起如一束光线透入海水底层，世界现出原初的明净

是的，我不能，我怕疼我惟有继续逃亡，永无宁日

形说（十二）

有条影子，始终缠在体内

直至把你蛀空，蛀成它的巢穴

即使用手术刀，将躯体解剖的灯笼透明

亦不能将之驱出体外　

形说（十三）

有条影子，来自一个叫做灵魂的地方

可我遍寻肉体，甚至口袋一样倒翻

亦没能抖落什么

但究竟是谁，叫我这般遍寻肉体

如此急迫

形说（十四）或许，上帝也是一条影子，与人的灵魂同一光源但现在，它被舞厅的旋转灯光切碎了

失散于荒草露水

当曲终人散，灯火阑珊，倍感孤独的人群将会弯下腰来——当然，这件重新立起的古老瓷器

将布满修补的纹络，如人类投影的痛苦神经

但它更是人的一部分了

形说（十五）

我立定了脚步，却仍在前行

被一种惯性推进

我从我的躯体突出

摩擦着一列火车的嘶鸣

一列火车的惯性，从后面将我推进

我刹不住自己

一种惯性，来自事物的合力

我无法解析，只能趔趄着前行

一列火车的影子

穿过我前行

形说（十六）

树在摇曳，我映在树上的影子

在禅坐，屏息

风在掠过，我的衣袖在摇曳

但它并不是树叶

我禅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试图进入世界宁静的中心

但愈接近中心，我愈是感到颤栗

而不是摇曳

影说（一）

人类从大地腹中，掘出了成吨的煤炭汲出了源源的井水……但大地的影子仍旧锁在大地之中

即使人类掘到岩层的最暗处，燃起一丛丛矿灯也不能品尝大地的影子，只是加入了蚯蚓鼹鼠的行列

为大地的影子所囚禁

现在，让我们躺下来，让躯体和影子一同贴近土地

闭上眼睛。渐渐地，你会感到躯体生出根须而大地的影子太阳般，冉冉浮升影说（二）你枕着石头，宁静地躺在树下

树影亦宁静地覆盖你，拂去你旅途的尘埃，疲惫你的梦中，渐生泉水的潺潺流萦

于山谷回应，招引远方采莲女的歌声

树影钟摆一般，继续着它的轨迹

你将寂寞地醒对满天霜风与一轮落日而你枕着的石头，将继续你的梦境

在有着你体温的影子里

影说（三）这些石头，草叶，水波……

都只是我的旅途驿站

我属于一个手风琴演奏的空间，从你的躯体出发

向着广袤的世界远征

如果在你的身下燃一盏灯，我即能火箭一般

飞向宇宙的边缘

然而，我更期待这样一种光源

能分解人体内的黑暗，寻到心，肺，肝，胆的影子石头，草叶，水波……上轻盈摇曳

影说（四）

虚无有一道缝隙，让我自由出入

我刚刚移开，它又自行闭合

这是多么美妙，世界没留疤痕

我悄悄移动，我就是世界的一道缝隙

我滑行着自己的缝隙，如一首乐曲

在时空的巨大封闭里，有着一条蚯蚓的快乐

影说（五）你看，我像一片云吗还真有些飘逸的意思

可一会儿，又成一只鼹鼠了躲躲闪闪的，还像自己幽暗的洞穴

明天，我将膨胀为一条巨鲨摇着尾巴，准备一顿饕餮

哈哈！我就是人类的哈哈镜哈哈一笑中，露出人的本形影说（六）是的，我现在过得很好一如上帝

我从容穿越着垃圾，污水，官场，妓院

因为道袍，西服，中山装，超短裙，乃至赤身裸体

于一条影子，其实是一种衣料

早晨，谁先把我领出被窝，我就跟定谁

夜晚，我又隐遁夜幕，重寻主儿，如街头出没的妓女

或许明天，连我都不知投奔何处——

去杀人，为干瘪的躯壳输血

去交配，为影子的世界繁衍后裔

去抢劫，使影子的子孙无限富裕

没有谁能阻止我——除非你自己

而这本质上不可能

影说（七）现在，已没有人从树影的移动分辨时间了他们迷失于钢筋混凝土的森林，甚至已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本来，在太阳的金色发条下，人的影子，鸟兽的影子，草木的影子，同为大自然的时针，从不需校准。但人类终于把自己的时间囚进了一只圆盒，怕风，怕水，怕撞击，怕锈蚀……它所努力凑合的格林威治节拍，与阳光，与空气，与流水何涉难道能从中听诊到鸟鸣，花朵，果实现在，人类就凭着这畏畏葸葸地爬行的三根金属触须丈量世界。但我可笑地看到：贪官，老板，妓女小偷，推磨盘一般焦躁地推着它，希望磨出遍地金粉；而芸芸众生则被之无情地驱逐，如被横扫的垃圾影说（八）譬如，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疆域：长16．6cm，宽

7．7cm，面积．82cm2。几位大头像，枕着背面

的一幅山水。夹层，必隐防伪标志——而这，才是真

正的心脏，其余皆为影子说明白点儿，就是除了防伪标志外，谁都可以上去居

住——只要控制一台印刷机的权力影说（九）即使人类完全地赤裸躯体，五花八门的疤痕，脓疮皮炎，皮癣，皮癌，胎斑，花柳……亦将使影子羞愧，想躲缩起来但这人类的内部世界却更加糟糕：血液的影子被皮肤掠夺着；神经的影子被血液抹杀着；骨头的影子被肌肉包裹着；大脑的影子被颅骨围困着……影说（十）是的，你的三角肌在闪亮地凸起但另一端却在可怕地凹陷

影子的坐标上

人的肉体之值从来为负，人类的全部作为

只是一条影子的重量

影说（十一）我所做的一切

为了减轻人的体重，减少与引力的联系

它正直通通地下坠，如一块冷铁

现在，我感到了一缕微风，另一事物的轻微的波动

我建立着人与世界的联系，如一粒微尘

在光线里闪烁

影说（十二）

像影子世界一般，每个人都曾有某段野心，与拿破

仑交叠；有某句文字，与杜甫交叠；有某个噩梦，

与祖先的恐惧交叠；甚至有几行脚印，偶尔踩着了

上帝

所有的事物之间，都有着一扇门。一些人从容地把

这些门走成一条曲折游廊；另一些人则陷入了影子

的迷宫

影说（十三）

没有谁愿意与一条影子作战。因为他击向目标的棍

子，总是落在石头，或自己的脚背

但人类却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影子作战，正义，

理想，梦幻，爱情，荣誉，阴谋，头衔……无论换

上什么时装，永远没有攥在手心的感觉

人的一生，就是在影子重重叠叠的围困中突围的一

生，并且混战中愈来愈纠缠不清，以至于许多人竟

披了影子的战袍，将人的队伍杀的落花流水

影说（十四）　

给影子看相，颇有意味。因为人类的智慧，尚未进化到粉饰自己的影子。政客堆出的笑容；妓女脸上的敷粉；将军满胸的勋章……均不足以改观他的影子——儿童的影子蹦蹦跳跳；老人的影子犹犹豫豫；诗人的影子醉意朦胧；哲人的影子徘徊不前；贪官的影子闪闪避避；盗贼的影子避避闪闪；平民的影子总呈爬行状；妓女的影子总是往下躺

影说（十五）一个谜语：可以装入不同的容器，比如口袋，抽屉，胃，子宫大脑，天空，黑洞……可以输入不同的密码，比如鲜卑语，阿拉伯语，日语，英语，汉语……可以从不同的窗口观察，比如文学，美术，音乐，物理，化学，数学，生物学……可以无穷地放大或缩小，比如宇宙，银河，地球，草木，微尘，分子，原子，粒子……可能只是置换着的舞台布景，比如季节，土地，大海，云层，疆域，民族，历史……可能只是一些激素的分泌物，比如嫉恨，爱情，泪水，精液，理想，霸权，斗争……可能只是透过玻璃的光影，比如彩虹，海市，梦呓诞生，死亡，进步，天堂，地狱……可能只是事物的摩擦或交换，比如呼吸，风声，雷电，鸟鸣，祈祷，性交，呻吟……

影说（十六）镜中之像，仿佛与你孪生，并时常使你疑惑，究竟是谁被囚禁；而你的影子，与你总在似与不似之间摇曳，以至于你常在人群中领错了影子镜中之像，可以随你变换各色时装；而你的影子永远只有一件灰袍你无法拥抱镜中之像，镜中之像亦不会主动亲近你你同样无法拥抱你的影子，而你们却常常在相互依偎镜中之像，只有当你与镜子相对时，才存在，并有着陌路人的冰冷，警告你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段无法克服的距离；而你和你的影子却是与生俱来的，是从根部的黑暗绽放的一对花叶镜中之像，可以在无数的镜面居住，细胞一般分裂并与你有着某种对称；而你的影子的数量是有限的它们可以被不同方位，不同亮度的光源同时领出，披着深浅浓淡的灰袍。但无数的光源，将使它们趋于消失镜中之像的体温，就是一片玻璃的温度；而一条影子的体温，是它所接触的每一事物的温度你无法逼问镜中之像，却可以相互挤眉弄眼。尤其在一面小丑的哈哈镜前，在哈哈一笑中，有一种卸下负荷的漂浮之感；而你的影子，你尽可以无视它乃至戏弄它，但最终仍是你弯下腰来，对着一片泥土晃动的沉重

形对影（一）形：那是谁？拽着影子向太阳飞升影：在它的身体与地面之间，影子的空间正愈拉愈长，像一只吸入愈来愈多光线的气球，向着极限的透明

膨胀

形：它会不会吓得坠落窝里，母鸡一般孵着影子影：不，它将继续飞升。而它的影子，仿佛一条不断开掘的渠道，随时准备引流太阳之火形：但结局只能是一团火焰影：是的，这团火焰就是太阳的焦点——而人类据此测出太阳的距离形对影（二）形：一个人走向光源时，他的影子又将如何影：如果光源高于他的躯体，他的影子将愈来愈萎缩，直至隐到脚底。所以，人们更喜欢走向矮小的光源以至于自己的影子愈来愈硕大，戏弄于天地之间，而得到某种满足形：你是说那些领袖的大头像，爆发户的富态像，流行歌星的偶像，全是走向矮小光源的恶作剧影：是的。而且他们不是因为膨胀过度自爆，就真的成了影子魔瓶中脱出的巨魔，把你吞了形对影（三）形：魔鬼有影子吗影：魔鬼没有影子。但魔鬼生活于影子之中，并以影子为食。而且，由于大气、灰尘的折射，以及不同物体的透明度，魔鬼蚕食的影子，有灰暗如黄昏，有漆黑不见五指，有沉黑如深渊……

形：黑暗中的魔鬼还想上爬吗影：影子如何去夺太阳的金袍形：你是说，上帝与魔鬼从未见过面，更无论交锋了影：是的，那只是关于人类的寓言。上帝与魔鬼一如银币的上下面，但人类总喜欢不断地抛这枚银币，来赌自己的命运

形对影（四）形：最终，能把你这片帘子也掀起吗影：不能形：为什么影：那样你会失望地叫到：原来如此影对形（一）影：对影子世界的深入，见到了什么形：只摸到了一些躲在阴暗中的石头。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影子影：那是当你俯身时，我又跳到你的背上了形：你是说，当我们探索影子时，倒反而被影子锁住了影对形（二）影：你干吗把我当降落伞形：你干吗把我当拐撑影：降落伞总是飘浮不定形：拐撑总是点向虚无影：可我们还在下坠形：我们在一起下坠影：快去寻一个空中居所形：快去寻找语言影对形（三）影：现在，你成了我的人质了形：不。我只服从于自己的重量影：你为什么瑟瑟发抖形：天冷。而且，多少年了，衣服一直是潮湿的影：但我为何没有感觉？乃至季节的交换，时间的流逝形：因为你终归只是条影子。对不起，我要寻找篝火了影对形（四）影：你别得意忘形，你只是我这间店铺的守门人形：我已守了五十年，太久了影：但你并不忠于职守，而且随意地支取我形：还不都是一些空头支票影：唉！你还是尽快支取吧，店铺最终会倒闭的形：那我将欢呼自己的自由影：不，你我都将被时间押去抵债，在泥土的秤上评估欠息形：或许在泥土里，我们将真正和解形影和歌一个人，一棵树无法相爱他们的影子可以交叠在一起一个人，一朵云无法相约他们的影子可以交叠在一起一个人，一条狗无法对话他们的影子可以交叠在一起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互厮杀他们的影子仍交叠在一起夜晚，人睡在地球的影子里死后，人睡在自己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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