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齐观知天命

知天命田东江

光阴荏苒，转眼间自己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羲和鞭日走，不为我少停”，白居易的这句诗想必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他在本首《题旧写真图》中还说：“我昔三十六，写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一照旧图画，无复昔仪形。形影默相顾，如弟对老兄。”被岁月留下印痕，人人概莫能外，所以前人每有“妒此画中人，朱颜得常在”（顾九锡语），“只有兹图中，花与人俱妍”（洪亮吉语）等，借以感喟。

年纪到了五十岁而曰“知天命”，众所周知乃孔夫子的名句。源自《论语?为政上》：“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然夫子微言大义，短短的几十个字，千百年来把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你可以这样释义，他可以那样笺疏。明代思想家也是东林党领袖的顾宪成，视本章为“夫子一生年谱，亦是千古作圣妙诀”，理由呢？“试看入手一个学，得手一个知，中间特点出天命二字，直是血脉准绳一齐俱到”。不过，抬杠的人说：“夫自志学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岂人人之定法，又必人人十年而一进，恐世间无印版事也。”统揽来看如此，细节也是这样。就拿这句“五十而知天命”来说，同样是见解纷纭。南朝的皇侃说：“天命，谓穷通之分也。”什么是穷通？困厄与显达，通俗地说即混得如何。当“人年未五十，则犹有横企无厓；及至五十始衰，则自审己分之可否也”，五十了，混得不好也得认命了，不能再心有不甘了。东晋的孙绰以为这是“勉学者之至言”，因为“大易之数五十，天地万物之理究矣。以知命之年通致命之道，穷学尽数可以得之，不必皆生而知之也”，肯下苦功夫去读书，不是天才也一样会有收获。熊埋的观点则与皇侃接近：“既了人事之成败，遂推天命之期运，不以可否繋其理治，不以穷通易其志也。”但流露出的生活态度，显然较皇侃积极得多。

在众多注解当中，程树德先生所撰之《论语集释》最推崇清朝刘宝楠的《论语正义》，以为“刘氏释天命最为圆满，可补诸家所不及”。刘宝楠又是怎么说的呢？“知天命者，知己为天所命，非虚生也”，这该是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文雅说法。孔夫子“及年至五十，得《易》学之，知其有得，而自谦言无大过，则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与己之不负乎天，故以知天命自任”，这该是孟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语意了。刘宝楠接下来的发挥的确深刻：“是故知有仁义礼智之道，奉而行之，此君子之知天命也。知己有得于仁义礼智之道，因而推而行之，此圣人之知天命也。”反过来，“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

抛离竹简时代的一个好处，是可以从从容容地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再不用言过于简，意过于赅。比方前述白诗是在46岁时发出的感慨，便无须他人诠释。容斋主人洪迈还发现，“白乐天为人诚实洞达，故作诗述怀，好记年岁”，于是他把白集中的这类诗句都挑了出来，从“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开始，直到“寿集七十五，俸霑五十千”，差不多年年都有，好几年还不止一首，“玩味庄诵，便如阅年谱也”。在“知天命”这个生命节点上，自然更少不了了。如《登龙尾道南望忆庐山旧隐》：“龙尾道边来一望，香炉峰下去无因。青山举眼三千里，白发平头五十人。自笑形骸纡组绶，将何言语掌丝纶。君恩壮健犹难报，况被年年老逼身。”如《自问》：“黑花满眼丝满头，早衰因病病因愁。宦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如《对酒自勉》：“五十江城守，停杯一自思。头仍未尽白，官亦不全卑。荣宠寻过分，欢娱已校迟。肺伤虽怕酒，心健尚夸诗。夜舞吴娘袖，春歌蛮子词。犹堪三五岁，相伴醉花时。”如《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怀》：“自知群从为儒少，岂料词场中第频。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叶尽惊人。转于文墨须留意，贵向烟霄早致身。莫学尔兄年五十，蹉跎始得掌丝纶。”又如《马上作》：“处世非不遇，荣身颇有馀。……一列朝士籍，遂为世网拘。高有罾缴忧，下有陷阱虞。每觉宇宙窄，未尝心体舒。……何言左迁去，尚获专城居。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渊鱼。虽未脱簪组，且来泛江湖。吴中多诗人，亦不少酒酤。高声咏篇什，大笑飞杯盂。五十未全老，尚可且欢娱。用兹送日月，君以为何如？”失意、自得，悲情、达观，斯年端的是五味杂陈。倘把“形骸属日月，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题旧写真图》），与“颔下髭须半是丝，光阴向后几多时。……更惭山侣频传语，五十归来道未迟”（《答山侣》）相对照，就更把握不准他在知天命之年的心境究竟如何了，但至少我们知道他在说什么，而不像“代圣人立言”那些。

寒山和尚诗曰：“人生在尘蒙，恰似盆中虫，终日行绕绕，不离其盆中。”虽然有些宿命的意味，道理却真是这个道理，悟出这一点，不拘“而立”、“不惑”、“知天命”，还是“耳顺”吧，此之谓勘破。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非佛门中人了解一下，对于调整或平复心境，也没什么坏处。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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